作 者|孙 辙(江苏高院研究室主任)
作者按:父亲写了本回忆录,书名《耕耘者足迹》,提出让我这做儿子的写个序,很是让我为难。他说我是最合适人选,拗不过他,写了这篇“我们这家子”的小文,权当完成他交待的任务。
每个人、每个家庭的足迹都无法脱离整个国家、社会发展的大潮而孑然独立。父亲八十年平凡却不乏精彩的人生如此,我们这家子亦如此。只不过,我们这家子可能是受到时代影响更多的那少部分家庭之一吧?!
其实,受到时代波及的又何止我们这家四口那么简单?如果没有祖父祖母、外婆、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姨妈姨父、舅舅舅妈们,父亲母亲又怎能放心将幼小的姐姐和我分别送往建湖与浏阳?每一次的东西往复都离不开亲人们的接纳与包容。
谢谢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湖南浏阳的1973年初春,五岁的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了父亲,也于五年后再次见到了母亲;同时,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一个在父亲老家爷爷奶奶那里待了五年、素未谋面的姐姐。此前的五年,印象中除了外婆,就只有关于舅舅、舅妈和姨妈的零星记忆,父母姐姐于我而言,似乎并不存在。
母亲后来告诉我,见面的第一个夜晚,父亲想要表达下他对儿子的亲近,主动提出给我洗澡,结果我踢了他一身洗澡水,他给我屁股上来了两巴掌,算是不欢而散。
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一家子总算第一次凑齐,团聚了。
父亲与母亲是大学同学。1963年大学毕业,母亲因外公成分问题,选择了远赴新疆工作。父亲则毅然决然地决定追随自己的爱情,与母亲一同去到遥远的新疆。爷爷当时气急,但亦无可奈何,只能在给我们姐弟两个起名字时发泄下内心的不满,一个叫远伊,一个叫远新,透着希望儿孙们有朝一日能够远离伊犁、远离新疆的无奈。
多年后,我到上海读大学,每每坐上那趟乌鲁木齐—上海之间的绿皮火车,一望无际的戈壁仿佛没完没了地被抛向远方,接着又没完没了地出现在前方,眼前总不由自主地浮现出1963年时坐着破旧火车进疆的父母,想像着两个来自葱绿南方的年轻人西去时的莫名与悽惶,心中不免充满感伤,却又似隐隐理解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坚定、坚韧、勇气与担当。
整整五十年,由风华正茂的青年人而年过古稀的老年人,父亲母亲在远离故乡的边陲工作成家,相依为命,相守相携。一路走来,他们见证了霍尔果斯由曾经满是紧张气氛的边防小村到如今满眼生机勃勃的边贸名城的嬗变;他们见证了果子沟由曾经人们谈之色变的颠颇山路到如今一桥飞架的高速坦途的巨变;他们见证了可克达拉由遍野荒滩的传说到如今连天紫色薰衣草的改变……
一路走来,他们亲历了五十年霍城、伊犁、乌鲁木齐乃至新疆解放后的几乎所有历史,他们无愧于新疆的拓荒者、建设者与守卫者称号。
1979年初,内地的绝大多数人恐怕不会想到,南疆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刚一打响,地处西北边陲的小镇霍城会充满战争临近时的压抑气氛,形势非常紧张,几乎所有的机关、学校,都在有组织地将老弱妇孺以及闲散人员,向天山深处撤离。
正值寒冬天气,母亲又出差在乌鲁木齐,单位明示他们不得返回霍城,待事态缓和再听指示。父亲只能从远离县城的单位请假回家,帮我们收拾简单行装,跟随县农机局的大人小孩一起近40人,乘坐局里的铁牛—55拖拉机,由熟悉路线状况的父亲和驾驶员马叔叔轮流驾驶,前往伊犁地区“三线”尼勒克。
这时,稍大我几岁的姐姐因为母亲与我们不在一起伤心地哭了,我却因为路上一辆辆相向而过的军车上架着机枪和满载的解放军战士而兴奋无比。如今想来,真正战争离别的场面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如今的尼勒克因唐布拉、乔尔玛、喀什河与独库公路等风景名胜而闻名,那时的尼勒克只是一个天山深处的贫瘠小镇而已。在尼勒克的一个月时光是怎样度过的,我已记不大清了,但局势稍见缓和,父亲便决定将我和姐姐送回他的老家江苏建湖,好不容易团聚的我们这一家人,于是再次一西一东,相隔几逾万里了。
再次团聚已是三年后的1982年。父母亲调到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工作。父亲利用出差的机会,将我和姐姐从老家接回,直到三年后,我考上大学的再一次分离。
回首我十七岁前的人生,与父母姐姐一家人一起生活的时间不过短短的九年光阴而已,这应该是我大多数同龄人都不曾有过的经历。我曾经很长时间为此苦闷与不平,也曾经以长信的形式责问过父亲母亲,怪他们为什么搞得我的青少年如此支离破碎?过的如此动荡颠沛?那时的我,对父亲母亲极度的不理解。数十年过去,如今业已年过半百的我却越来越能够理解他们那一代人的理想与选择。
父亲是一个极为敬业的人。为了工作,他可以住马号、地窝子,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下农田、修机器、啃干馕,与各族农牧民打成一片;为了工作,他可以较真以求,挑灯苦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了工作,他可以义无反顾,一往无前,从不计较利益得失。面对工作和生活,他会永远将工作放在第一位,他干了一辈子农业机械化工作,成为新疆农机行业为数不多的专家之一,退休后,本可以藉此在内地获得更好的收入,却因为一个承诺、一份热爱而留在新疆,心甘情愿地拿着与付出极不匹配的工资。是的,他始终抹不开那份情面。
父亲不是个无情的人,他虽然不免烦恼的时候,发起火来令人生畏,其实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会因为初生的姐姐缺少奶水、保姆难求、母亲贫血身体虚弱到处奔忙、求医问药;他会因为担心即将出生的我无人照料,而忍受自出生即无法得见长达五年的煎熬;他会因为白天狠狠教训了我这个儿子,在夜晚偷偷查看我红肿的巴掌印,伤心自责而难眠;他会因为害怕可能的战火伤及姐姐与我,而决定再次将我们从身边送走……;所有这些,他都一力承担了下来。如今,我真的理解了,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论结果如何,始终出自他对我们姐弟俩深沉的爱!
然而,这一切的背后,终究离不开母亲默默而坚定支持的瘦小身躯,终究离不开母亲静静关注的温暖眼神。在遥远的新疆,母亲完成了由一个连馒头都不会做的女大学生向合格持家主妇的转变;由闻不得丁点儿羊膻味儿的湘里人向能够熟练料理各种羊肉美食的新疆人的转变;由无辣不欢的正宗湘味儿向酸辣咸欢的西北口味儿的转变。
母亲的脾气秉性很像外婆,总是那样恬淡,那样与人无争,即使在家里,也很少向我和姐姐发火,偶尔发起火来,印象中也仅是拿起扫帚象征性地追着我们挥几下而已。调到乌鲁木齐后,母亲拿起教鞭,作为教研组长、学科主任的她,主教的《机械制图》课程,在学校有着极好的口碑。我堂弟时下能够凭借一张机械图纸即可在车间里做出相应的样品来,在行业里如鱼得水,就颇为得益于当年母亲利用业余时间教给他的制图、识图知识。母亲的教学水平由此可见一斑。
1985年,我离开乌鲁木齐去上海上大学,临别之际,父亲说了句:“儿子,好男儿志在四方。”顿时听得我豪气干云。而母亲则一如既往地交代我一人在外该注意的事项。火车渐渐远去,我看见父亲使劲儿地朝我挥手,母亲则一手拉着姐姐,一手不住地抹着眼泪。
这一去,我们这一家四口就算再也没有整年整年的在一起了。后来,姐姐调到长沙工作,我在南京娶妻生子,扎下根来。仿若轮回,老俩口似乎再次回到初入新疆时的状态,依然相依为命,却日渐苍老了。
叶落归根,他们终是离开为之奋斗、耕耘了一生的那片新归故土,回来了。但我知道,在他们心中,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早已深深融入到他们的血脉之中,会与他们相伴一生!
2019年1月 |